2008年11月3日 星期一
序章
森寒的夜雨乘著北風,不住拍打窩在山腰那所孤伶伶的小破屋。
大白鬍子關起唯一的木窗後,室內立時靜了下來,空氣隨即奏起寂寞的鳴聲。他坐到長枱前,拿起湯匙,繼續進食枱上熱騰騰的菜湯。他喜歡山上的雨夜,因為可以把豺狼趕回巢穴,讓他過一個寧靜的夜。
喀啦!一件重物撞倒大門後,隨即寂然無聲。大白鬍子把快要送到唇邊的湯匙放下,放輕腳步走到牆壁,從木架上抄起一把粗劣的柴刀。
大白鬍子臉無懼色,輕輕托起門柵,倚在門外的重物隨即滑下,木門彈開,他狼狽地後退了三步才平衡得了身體。
一頭滿身鮮血的老虎貼著門框,軟軟倒在玄關。喪失生命光茫的瞳仁,無力地瞪著屋內佝僂的身影。
大白鬍子還未弄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,老虎突然掙扎起來,嚇得他立即橫刀護在胸前。老虎苦苦低鳴,從懷裡銜出一個連著胎盤、渾身血污的初生虎嬰。
大白鬍子看著垂死的老虎:「你……你把孩子交付給我嗎?」
老虎緩緩地眨了一眼,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的白濁液體從眼角流下。
大白鬍子半跪在老虎跟前,正想抱起虎嬰之際,老虎突然怒吼,目露凶光,唬得他連忙舉刀,正欲砍下去的時候,老虎已撇下虎嬰,翻身站在小屋門外,迎著寒雨,緊盯面前的黑暗虛空。
大白鬍子看到數點綠光在遠遠黑暗處像幽靈般飄移。是狼。四隻,還是五隻?他回看門前的老虎,下體仍在淌血,腹、腿佈滿傷痕,幾道更翻出白肉,深可見骨。從這場黑暗的對峙,大概可猜出之前的血戰是如何驚心動魄。
老虎回首,深深看了大白鬍子一眼,然後咬著門環,把木門關上。
大白鬍子明白老虎心意,橫起門柵,然後抱起虎嬰,扯去胎盤,用做飯時剩下來的熱水替牠抹身。略為清理後,他才發現虎嬰的皮毛原來是白色的。老者把虎嬰安放在用舊衣捲成的被窩後,便執起柴刀,探頭從門縫向外窺看。唯一看見的,只有一條由門外向無盡黑暗延伸的血路。
*
無雲的藍天。綠得發亮的山麓。在風中搖曳的象牙色小花。大白鬍子來到山上隱居多年,今早首次下山,才發現原來自己身處如此美景而不自知。溫暖的晨光把他的鬍子曬得微微燙手。背著的一大籃香木、野菌,傳來原野的芳香。
走了一個大清早,大白鬍子終於來到山腳的市集。所謂的市集,其實也不過是三數十間青磚屋。居民自養的雞鴨,四散街角,自行找食。由於不是墟期,人不多,也正合他的心意。他背著從山上採來的東西,在街上蹓躂,走到盡頭,才找到販羊的店子要一頭母羊。
羊販是個滿臉紅光的老實人:「你是旅人嗎?我從未見過你。」
大白鬍子大概很久沒笑過,笑容來得靦腆。「我……一個人在山上隱居。很多年啦。」
羊販皺眉:「一個人?那要一頭剛生育完的母羊幹麼?你……不是買回去幹那回事吧?」
大白鬍子想了想才明白羊販所指,然後拼命地搖頭。「不不不!我收養了頭初生浣熊,要點奶給牠吃。」
「跟你說笑的,別太認真。」羊販拿起大白鬍子用作交換的香菇,嗅了嗅。「你的貨色很捧啊,有空再來,鎮內的人一定很喜歡!」
大白鬍子一時間不懂如何回答,揮揮手,便拖著母羊匆匆離去。
羊販嘀咕著:「古怪的傢伙……很面善啊……」
*
長滿白毛的小手,笨拙地拿起原木削成的湯匙,從碗內盛起少許羊奶,震騰騰地送到嘴邊。
大白鬍子稱好,滿心歡喜地捧起大碗,把菜湯一口氣喝光。
盤坐在木桌上的小白虎有樣學樣,雙手捧起木碗,卻滑了手,把整碗羊奶潑灑在身上。大白鬍子看得哈哈大笑,小白虎只顧忙碌地舔食身上的奶水。
大白鬍子一臉興奮,捲起衣衫:「來,阿野,我教你說人話,好不好?」
小白虎阿野眨動好奇的大眼,望著眼前的老人。
大白鬍子用姆指指著自己。「我,好人!」
阿野努力模仿:「我……好……人……」
「不不不,」大白鬍子不住搖頭,粗豪地拍一拍胸口:「好人!」
阿野照著拍拍自己胸口:「……好人……」
大白鬍子笑著搖頭,指著阿野:「你,阿野!」
阿野指著大白鬍子:「你……阿……野……」
「不不不!」大白鬍子開始著急起來,大力拍打桌面。
阿野不知道自己犯了甚麼錯,一臉無辜看著這名氣急敗壞的老人。
大白鬍子懊惱之際,突然靈機一觸,大力拍打胸口:「阿野。」
阿野跟著拍打自己胸口:「……阿野。」
大白鬍子指著阿野:「好人。」
阿野如是指著大白鬍子:「……好人。」
大白鬍子咧嘴大笑:「阿野!」
阿野則指著他:「好人!好人!」
「對……說的對。我‧是‧好‧人。」大白鬍子微笑,流下滿足的眼淚。
阿野不解,只是怔怔地看著大白鬍子。突然,一種不安的電流扯動牠的神經。牠不懂這是甚麼樣的感覺,只是本能地走到大白鬍子跟前,才能放鬆。
大白鬍子見阿野走過來,擦擦眼淚,便把牠像孩子般擁在懷裡。與人類斷絕接觸多年,他早忘掉擁抱的滋味。阿野越抱越緊,尖銳的爪不禁伸出,抓痛了大白鬍子。但他不介意,反把阿野擁得更緊──直到屋外傳來一聲狼嚎。
「嘿。原來你害怕嗎……」大白鬍子好像表錯情的年青人,輕輕推開阿野,把牠擱在桌上,然後在牆上的木架執起柴刀,擎刀指向阿野:「阿野你聽著!你剛才的感覺,叫做恐懼。要克服恐懼,便要懂得拿刀!」
大白鬍子抱起小巧的阿野,拉開木門,跟在屋外流連的狼群面對面。刮面強風吹來陣陣狼腥,阿野嚇得縮成一團,把頭窩在大白鬍子的腋間。
狼群見狀,氣炎更高。其中一頭獨眼灰狼發出咕嚕咕嚕響聲,率先走近。
大白鬍子猶如一尊堅守家門的石像,唯一動的,便是那把長鬚。
當灰狼嗅到殺氣,轉身想逃的時候,厚重的柴刀已劈入牠的頸項。灰狼連叫也來不及,身體軟癱倒地,餘下的獨眼看著同伴四散。
大白鬍子揪起阿野,迫令牠面對垂死的灰狼。阿野勉強掙開眼睛,首次親睹生命的殞落。
樸鈍的柴刀配合揮動的力量,把堅木輕易破開。阿野看得高興,拿起小樹枝,在旁模仿大白鬍子劈柴的姿勢。牠才剛學會用雙腳走路不久,便拿著樹枝舞來舞去,不出三下,便摔倒地上。但小小的阿野卻擁有強橫鬥志,並未因挫敗而放棄,摔倒了,便爬起來再試。
幹完一早的活後,大白鬍子擦去額上汗水,偷看阿野笨笨的動作,暗暗偷笑。「來,要劈,便劈真的。」
阿野扔去樹枝,戰戰兢兢走到大白鬍子的身旁,接過跟他身高相若的柴刀。沉重的刀身遠超阿野想像,一不抓牢便溜走,重重摔在地上。
大白鬍子沒有幫忙的打算,只是坐在柴枝旁的大石上,讓阿野自己去幹。
阿野不服氣,一咬牙,雙手執起柴刀,使勁拖往已豎立起來的堅木前。
「前腳對準目標,眼睛緊盯不移。深深吸一口氣。舉刀。劈下。」
阿野奮力舉刀,大叫一聲劈下。堅木不單沒有破開,還緊緊卡著柴刀。阿野左掄右掄,終於把堅木甩到半空,掉下來結結實實的砸中牠的頭顱。
「傻子!」大白鬍子笑了半天,阿野仍一動不動,嚇得他立即上前,才看到牠頭顱腫了一大塊,頂端破口血流如注。
*
阿野張開眼的時候,額上敷了片黑色的草藥,傳來陣陣幽香。牠看到自己的手還沾著少許血污,才想起劈柴時發生的意外。
「醒來了嗎?」大白鬍子手裡拿著另一塊替換的草藥。
阿野點頭。大白鬍子溫柔地撕去阿野額上的藥布。「你已經發了兩天高燒,幸好碰上山下的墟期,才買到草藥,否則你已經死了……就跟那頭獨眼狼一樣。明白嗎?」
大白鬍子把新藥貼在阿野額上,滿足地微笑。
阿野不懂反應,只是呆呆的看著大白鬍子。
「如果是人類的話,你應該回以一個笑容,說一聲多謝,知道嗎?」
阿野眨了一眼。「多……謝。」
「笑呢?不懂嗎?」大白鬍子把兩隻食指按著嘴角,然後往上推:「這是笑。」
阿野照樣舉起雙手,把嘴角向上擠,露出兩隻閃亮亮的犬牙。
大白鬍子看得大樂,從布袋裡拿出一條童裝腰帶和連著鞘的小刀:「早點睡。明早我倆往山上走走,我教你怎樣捉魚。」
阿野點頭,然後閉目再睡。
*
腸胃強烈抽搐,阿野感到空前的饑餓。擱在額上的草藥像是千斤重,阿野伸手把它撥走後,最渴望的事情便是吃。牠費力地站起來,才發現自己的身體是多麼的虛弱。牠還發現自己睡在大白鬍子的床上,這是他懂事以來從未發生過的。
阿野輕喚一聲,木屋內沒有任何動靜。牠攀下床,走出房間,便看到大白鬍子倒在已熄滅的火爐旁。已洗切好的野菜、香菇撒滿一地。
阿野來到大白鬍子身旁,看到他的臉緊緊貼著濕冷的地面。牠搖動大白鬍子的身軀,但他毫無反應,睡得像死了似的。阿野見狀,也不敢打擾。但牠實在餓得瘋了,便把撒落地上的配菜統統吃光。
也不知過了多少晚,無論阿野喚多少聲「好人」,大白鬍子仍是一動不動。屋內的臭味越來越濃,屋外的狼嚎亦一晚比一晚吵耳。
因為害怕野狼來襲,大白鬍子一直都把木屋的窗門鎖緊。小小的阿野無論費多少氣力,也打不開它們。但牠實在不想被困在瀰漫著惡臭的屋子裡。屋內所有可以吃的,都被牠翻出來吃光了。牠不知道自己被困了多少天,只知再找不到吃的,便得死。跟那頭灰狼和已沒有奶水的母羊一樣。
阿野在昏倒前,凝視著大白鬍子已腐爛的身體。
*
木門被瘋狂敲打,撼動得快要倒塌。夕陽下,屋子的長影在血紅的草坡上擺動。
屋外的結集的憤怒人群,不見得比晚上來襲的狼群來得友善。
「禽獸!看你往那處跑!快滾出來!還我兒的命來!」
「瘋子!以為躲到『狼穴』便跑得掉嗎?」
「今天不討回我女兒的仇,我不為人!」
疲弱不堪的阿野沒法理解門外復仇者的吼叫,只管躲在暗角,咬食那早已甩脫的手臂。阿野啖不出是甚麼味道,小小腦袋裡,只記得熱騰騰的菜湯。
其中一名復仇者漲紅了臉,掄起巨斧,劈開木門,率先衝入屋內。看到的,是一具腐爛了的斷臂屍身。白鬍子下是一張紫藍色的臉。
那個販羊的復仇者悲從中來,淚如雨下:「是他……事隔這麼多年,我這笨蛋,怎麼會忘記這惡魔的鬼臉!」
其他人渾然不覺屋內惡臭,跪地痛哭。「天啊!這魔鬼走了甚麼運?怎得這樣好死法呀!」
悲憤的復仇者以他們懂的有限穢話痛罵大白鬍子,然後再用盡他們的氣力虐打屍身,也不管那惡臭的屍液和腐肉濺到身上。
暗角裡的阿野看著「好人」被他的同類虐打成碎塊,牠心裡想,他們一定是餓得發瘋了。
曾經滿溢「好人」笑聲的小屋,四個角落都起了火。除了大白鬍子煮食外,阿野從未見過這樣猛烈的火炎。牠估計這些人類餓得要烹煮這小屋來吃才能滿足。
炫目的火光與熱力越來越強,瞬間已去到一個不讓阿野思考的地步──不管身軀多麼虛弱,頭腦多麼混亂,阿野首度以四條腿在地上疾走,逃離燒燬的小屋。
阿野在原野裡奔馳。刺目強風迎面一波又一波襲來──這是怎麼一回事?為甚麼我會跑得這樣快?
不能理解的痛快感覺推動阿野不斷向前跑,直到筋疲力竭。牠停下來,才發現自己身在森林中。
「狼穴」。阿野記得「好人」是這樣稱呼這片山嶺。
混身血污屍臭的阿野,就像送上門的大餐。
嗜血的狼群,已無聲無息地團團包圍著阿野。狼與狼互相嘶叫示威,大概在爭吵這樣一頭小白虎怎能滿足族群的胃口。
弱小的阿野快要重演母親被狼群撕裂的宿命。牠無處可逃,只是不住的後退。也不知是甚麼原因,阿野順著後移的勢頭,挺胸人立,雙腿向後走,直到貼著一棵大樹為止。當牠定下神來,才明白為甚麼要站起來。
「好人」相贈的腰帶和連鞘小刀,原來早已扣在身上。
除了獠牙利爪,阿野還是一隻會 用刀的野獸。